羅曼菲小檔案
‧台大外文系畢業
‧紐約大學舞蹈碩士
‧賓州天普大學舞蹈教育博士
‧曾師事劉鳳學，入「新古典舞團」，並曾瑪莎‧葛蘭姆、艾文‧艾里、荷西‧李蒙舞團習舞
‧「雲門舞集」資深舞者、編舞者
‧現任國立藝術學院舞蹈系主任
‧作品有：綠色大地、與風景對話、匯流、都市邊緣等。
（作者注：本資料只至一九九四年三月本文採訪稿完成為止）
漆黑的舞台，木琴的咚咚聲在闃暗中響起，由緩慢而逐漸加快，笛聲、簫聲開始和打擊樂器應和，大自然的呼吸聲，依著節奏在喘息，地表的脈動，發出深沉的回音；人，在其中緩動舒行，雙手搖擺，雙足提舉，是最強勁的力量才能表演出的極柔、極弱、極靜、極美。舞者在那個時刻，如風，輕輕低吟。
這是羅曼菲的舞蹈作品「與風景對話」中之一幕。
肢體動作，彷如舞者內心語言的告白。面對一位舞蹈家，我們該如何來認識她？
＊ ＊ ＊
那天，天氣稍冷，搭車前往北投國立藝術學院時，曼菲正在教室裡和學生們一起上課。拉筋、抬腿，是極其自然的日常訓練，與其說它是一種維持體能的功課，倒不如說是一種生命的進行方式。我站在教室外，看著曼菲凝神而專注地動作，舉手投足間有一種優游和自若。
穿上日本式的夾腳拖鞋，曼菲領我穿過草坪，來到她的辦公室，靛藍色調的空間，並不覺得冷。我穿著套頭毛衣，曼菲卻只穿了一件寬鬆的棉衫，髮尖微溼，想必是剛才跳舞時流的汗。她的身子雖極嬌小，但有一種熱力，尤其他說話時快捷而中氣十足的聲調，完全將她的個性及作風展露無遺。是一種成熟的率直，絲毫不帶滄桑感。
將近四十年的生命承載了許多豐富而多變的閱歷，一般人走起來會覺辛苦，但她卻如是說：「我在心境上，從不覺得自己是個曾經滄桑的女人。」
在感情和事業上，曼菲的確經歷波折。她離過婚，而且選擇了一個必須投注大量心力，卻不一定馬上看得見成果的舞蹈事業，若要說她曾經滄桑也是不為過，只是，她自己並不這麼認為。「那些經歷並不會改變我對人生的看法，我也不覺得自己心境蒼老、或者滿身傷痕，反而感覺自己還很年輕，對事物充滿好奇。」
這樣一個天真的個性，其實是受家庭影響而形成的。
(照片：5歲的羅曼菲)
◎樂觀性格的孕育
曼菲有個極快樂而明亮的童年。身為家中的么女，從小就感染了哥哥姐姐們的青春活力，對生命充滿著希望。父母開朗和樂的作風，也讓她成長得無憂無慮。即使曾經因為結核病菌侵襲脊骨而必須卧床八年的姐姐，也完全沒有為家裡帶來悲愁氣氛，樂觀的性格，讓惡劣的環境轉化為光明的景緻。曼菲也在父母的肯定與鼓勵中，養成了包容和開放的心地，在面對生命的起伏時，她心裡有著篤實的信念：「同樣一件事情，若發生在別人身上，可能會是很嚴重的關卡，但對我來說，我從不把生命中的事情看成極艱困或無法度過的難關。」尤其，天真與樂觀的性格使得她待人處事不採防衛之心，即使吃虧，仍願意相信人的本質裡具有善良的種子。當然，她並非無邪到不辨善惡，人性中，總有幽微的陰暗面，對羅曼菲而言，尊重光明與黑暗之間的灰色地帶，使得她能夠不以狹隘的眼光看世界，心和天地一樣開闊。
(照片：曼菲與媽媽、姐姐)
(照片：舞蹈豐富了羅曼菲的童年生活)
除了家庭風格的因素，舞蹈藝術的訓練對她人格的開展也有極大的影響。
大約五、六歲時，曼菲在舞蹈社裡開始學習芭蕾和民族舞蹈。六○年代的台灣，具有藝術內涵的精緻舞蹈可說是少之又少，由於見不到典範，曼菲並沒有選擇舞蹈成為她的終身志願，但不可否認的，舞蹈也確實豐富了她的童年生活。中學時期，曼菲不再練舞了，直到考上台大外文系。隨著時代的演進，優秀的歸國學人為台灣的舞蹈團體注入新觀念，雲門舞集的成立，劉鳳學新古典舞團的墾荒，曼菲跟隨著前輩的腳步，重新踏進舞蹈的藝術殿堂，一個屬於台灣人的現代舞史，正在被寫著。而因為自己參與在其中，方才體會到：「舞蹈原來也是一個蘊含豐富的藝術，其背後有深厚的哲學及歷史背景，而不只是一些動作的堆砌。」
這個觀念對曼菲的啟發相當大，就如同以莎士比亞、希臘悲劇建構起英美文學的歷史和結構，人們才得以看見其中的意象，而舞蹈亦然。肢體動作成了編舞者傳遞心靈景象和意喻的媒介。曼菲因此重新認識了舞蹈的魅力。大學畢業後即前往美國，先後進入世界級大師瑪莎‧葛蘭姆、艾文‧艾里、荷西‧李蒙等舞團習舞；緊接著教學、編舞、舉辦個人舞展，一九九一年，她以賓州天普大學舞蹈教育博士的學歷歸國，致力於推廣國內的舞蹈藝術教育。
(照片：雲門第一代時期的曼菲)
◎追尋一種感動人的力量
若說曼菲在舞蹈境界上的追尋與成就同時反映出她的生命歷程，其實並不為過。學舞的過程如同人生，困難重重，天外有天。
為什麼這樣說呢？以下，我想節錄出和曼菲一個小時的訪問中，我個人覺得最為精要的部分。她所說的已經超越了舞蹈理論，字句之間所傳達的其實是一個生命實踐自覺的過程：
「為了能夠駕馭自己的身體，技巧的追尋在一開始時是很重要的，你必須持續無間地練習，等待它開花結果，等待那一個『剎那』的出現。有很長一段時間，你會處在一個毫無進展、甚至退步的處境中，你必須要用平常心來看待這個似乎完全沒有進步的階段，繼續累積一陣子，突然有一天，靈光一閃，某個關卡就打通了，便又跳到另外一個境界。」
「舞蹈是身體與藝術結合的呈現，在你舉手投足的剎那所放射出來的力量，除了身體的能力之外，還要加上你自己的藝術修養，當這兩者融合在一起時，那個觸動人心的力量才會出現。就像是釀酒的過程，罈子裡的酒並不是一天比一天好喝的，而是要一直釀，等到某個時機打開它，才會有香味。學舞也是一樣，重要的是能夠不患得患失、把目標放遠。」
「當我投入舞台表演工作後，對一個年輕人來說，它又是一個更難掌握的東西，它牽涉到你如何捕捉觀眾的注意力，『在某個剎那裡讓某件事情發生』，只有你能夠讓它發生。」
「這個過程，同樣碰到許多挫折。在雲門舞集的那段時期，我是個職業舞者，每天的工作就是表演和練舞，幾年來我一直覺得自己很辛苦地在練，但似乎練不出個什麼成果。這完全不是你腳能抬多高、或者能轉幾圈的問題，而似乎是一種『藝術的生命力』無法從我的身體裡出來。所以每當我在刻畫一個角色、傳達舞臺上的肢體情感時，自己總覺得很單薄，為什麼別人可以讓一個簡單的動作充滿力量？那個動作的背後到底隱藏了什麼？我的手一樣可以甩出去、甚至停得更久，但為什麼我就是無法到和他一樣的境界？」
(照片：羅曼菲1993作品〈狂人日記〉原始攝影：鄧玉麟)
◎身心合一的演出
「那個時候起，我開始感到有點苦惱，一個藝術家背後的那些經驗是如何累積成他在舞台上的展現的呢？我在雲門舞集時，有許多人都說我非常有潛力，但我心裡明白，當人家說你有潛力時，就表示你現在做得還不夠好、還沒有開發出屬於自己的東西。於是我開始思考：如何才能變成一個『成熟的藝術家』──一個舞者在台上的舉手投足，具有感動人的力量，他的每一個動作都是一句有力的話。」
「這個疑問是絕不可能從書本上找到答案的，我只能打開心胸去體驗，而且根本不知道自已會不會到達那個境界。我帶著這個想法，但又不能一直想著它，只是把自己全心全意投入正在進行的事務中，並且好好的生活，以敏銳的好奇心去體驗，花更多的時間在專業的領域中鑽研。開闊的生活經驗帶給我更寬廣的視野，一點一滴累積了一些體會。」
「三十歲以後，我覺得自己在表演時比較能夠掌握到我以前想要掌握的東西，也就是說，當我做出一個動作時，真的感覺到那是我的『身、心』一起做出來的，而不是只有身體在做；我可以感覺到自己的動作中有一種『誠意』。譬如說，我把手甩出去的時候，我不是像一個空殼子般把手甩出去就算了，而是我知道自己『為什麼』這樣做、知道自己用了多少動力、知道那個動作的背後是什麼樣的力量在推動我，那個『動機』變得非常清楚，而且是可掌握的。這個動機推著我把能量擴大，以致於不會被動作所控制。以前年輕的時候跳舞是被動作所控制，為了要做出那些動作，而被它的外在形式困住了，而現在則比較能夠跳脫出來，去掌握那個動作。」
曼菲的這段話，道出了她對舞蹈生涯追求突破的歷程，對完全沒有受過舞蹈訓練的我而言，卻是深深的撼動。我的腦海開始浮現一幅影像：偌大的舞台，燈光昏暗，一位孤獨的舞者，時而奔跑走位、狂野地伸展肢體至極限，時而蜷縮跪地、宛如死去。極動、極靜，膝蓋因劇烈的摩擦而滲出血，彷彿沿路托缽的雲腳者，是舞台的苦行僧。
◎和身體對話
當她清楚地看到自己動作背後的動機時，或可說是一種自覺，手與足便不再盲動。
曼菲更加仔細地敘述出這個經驗的全貌：
「自覺，不僅是對你的心理和精神層面，而是對整個身體的細胞、皮膚、肌肉的自覺；哪裡是敞開的、哪裡是緊縮的，你全部要清楚。人對自己的生命敏銳度也要精確到這個程度才行。舞蹈的訓練必須像是一個不斷把自己打開的過程，人的胸懷裡有一層一層的門，你要把它們一一打開。就如同我們身體上有很多觸覺，如果你穿了很多衣服，就感覺不到，所以必須把衣服一層一層脫掉──脫掉成見，以及不接受新事物的心態，把成見和障礙都放下來，你身體的觸角就會伸展開來，自由地吸收訊息。透過即興舞蹈的訓練或是身體放鬆的技巧，一次次地跟自己的身體對話，認識自己的身體，讓感官經驗更敏銳，你就會看到，其實有一些東西它原本就存在，而你卻一直都忽略了。」
我想，曼菲說的不只是舞蹈，也是最真實的生活體會。正如她所言：「舞蹈藝術要傳達的是人生裡面所有的七情六慾。」看曼菲的作品，可以清楚的發覺，舞者的情感和人生體驗，在動作中說了真話。
身為一個舞蹈家，曼菲很自然地在舞蹈的世界裡追尋一種感動自己、也感動他人的力量，而這也正是她找到自己的獨立自主性的過程。不管在職場或兩性關係上，她始終相信「坦誠相待是最重要的」。至於過去的感情經驗，曼菲從一個和自己思想兩極化的個體當中，看到自己的盲點，也學習到更多與人相處的方式，她笑著說：「這可能是成長所必須付出的代價吧？」年輕時的衝動，隨著歲月的流逝逐漸平緩下來，成見和偏執的觀念，也隨著對自己內在的層層探索和了解，而一一放下，她開始能夠去接納和欣賞異己的不同作風，心靈也跟著開闊起來。
(照片：羅曼菲1988年作品〈相／貌〉原始攝影：陳福堂)
◎動作永遠不說謊
曼菲不僅在舞蹈上要求自己絕對「誠懇」──一種真心誠意與了然明晰的身心演出──這個態度甚至已同時實踐在她生活的每一個層面，之間沒有矛盾和分裂。生命的經驗和舞蹈似乎形成一種相互滋養的關係，生活的種種體會豐富了舞蹈的意涵和深度，而練舞過程所需經歷的身體與心靈的開發，又同時提升了生命的精神層次。
對於現在的生活狀況，曼菲自己覺得非常滿意，她依然會為自己設定目標，只是已不急於馬上達成。對現有的一切，曼菲覺得知足而珍惜。
訪談進行了約四十分鐘，曼菲得趕去上課，我提出旁聽的要求，她欣然答應了。這堂課是舞蹈技巧的訓練，學生約莫十五人，點過名後，便開始複習前幾堂課教過的動作並暖身。鋼琴聲慢慢響起，猶如荒野的空靈之音，是新世紀音樂的節奏。學生們隨著音樂舞動肢體，有如風般輕盈，也有如海浪般洶湧有力，最單純的動作，卻足以牽引出人心底的情感，時而狂喜、時而輕愁，靈魂帶領著肢體一起揮舞，產生共鳴的悸動。
曼菲一面即興創作、一面教導學生，在一遍遍重複的律動中，似乎可以感覺到，每一個動作都在傳達一個「意象」(image)。在一段動作中，曼菲這樣對學生說：「做這個東西，你要把它做到極致，往上，再多一點，我不覺得每個人都已經做到極致了。手是這樣出去的，所以這個地方是空的，但空的裡面又有一種極致，就是因為你沒有做到極致，所以當你放下來的時候，就少了一些東西……當你真的那樣做時，你會感覺到整個手臂有一條線連通到手掌，有一種力量……」曼菲用整個靈魂投入學生的狀態中，去感覺他們的關卡，然後給予一個意象，讓他們自己去領略其中感受，彼此的生命在經驗傳遞的當下，產生了最深刻的互動。曼菲說：「這就是教學的樂趣所在。教舞是人與人之間最密切、最深入的一種接觸，幾近於一種靈魂的接觸。有時候你要學生跳得好，不只是對他說，腳再高一點、再低一點……而已，而是必須給他一個人生的image、一個意象，他就突然能夠領略到了。用他的方式引導他去度過那個你曾經用自己的方式度過的關卡，由於那個經驗是無法直接傳承過去的，所以一個好的老師必須要能融入學生的心靈，甚至他的身體，要知道他身體的侷限性在哪裡，而他應該怎麼做才會更好。……跟著他進入他的世界，那一個剎那，他就學會了。」
看到曼菲專注地教舞，有一種淋漓盡致的暢快感，這和看她地舞蹈所勾牽起的心底層的欲動，以及那幾乎令人喘不過氣來的張力，同樣是熾膽而熱情。每一個動作都是極致的展現。
突然，我感到一股深沉的悲傷，在窒悶的空氣裡可望衝出重圍，盡情發洩。但我忍住了，只發出重重一聲嘆！我的悲傷來自於對曼菲舞蹈中所展露的淋漓酣暢的欽羨，如此極致的生活，任何一個動作都可以是句點！沒有拖泥帶水，完全的率直和有力，我彷彿看到了自己內心的渴望。
我於是想起曼菲一支名為「綠色大地」的舞作。一種不知名的動物，走路時身體會怪異的扭動（當然，這是站在人類的行走習慣來看的），牠們的身體和大地緊緊聯繫，有「根」的感覺。那些詭怪和扭動的軀體，堅持著一種基本的行走方式，從頭到尾都在同一個基調上，也是淋漓盡致。
如果說要藉這篇訪問來了解全部的曼菲，我想，是不太可能的。我所珍惜的是和她相處的一個下午，感受她生命所煥發出來的力與美，然後逐漸明白自己內心也有一個聲音在吶喊，希望和她一樣的誠懇、一樣活得盡情酣暢！
作者：黃春華
書內照/原始攝影：許仕昇
採訪及出版日期：1994年3月
收錄於《滄桑後的天真》，生命潛能出版，1994年
ps1. 照片翻拍自《滄桑後的天真》一書 (2006/03/24)
ps2. 懷念, 永遠的羅曼菲
＝＝＝＝＝＝＝＝＝＝＝＝＝＝＝
後記：
今天(2006年3月24日)凌晨4時43分，羅曼菲因肺癌復發合併腦脊髓液轉移逝世，得年五十一歲。
距離這篇文章出版已經超過十年，直到今天才把原文逐字敲進電腦以文字檔保存。在打字過程中，重新溫習曼菲在訪談中對舞蹈生命歷程的闡釋，有一種深深的感動，覺得她所講的每一句關於舞蹈的話，都和「詩」的寫作默默契合，內心感覺非常不可思議。這對我個人來說真是一個奇妙的經驗，儘管兩者時隔十二年。
記得在此篇文章出版之後的兩年，曼菲透過某家出版社找到了當時已經離開生命潛能出版社的我。有天下午，曼菲約我談出版傳記之事，我們上陽明山洗溫泉，晚上回到她位於外雙溪的家吃她作的晚餐；一路上曼菲和我談了許多她的人生..... 至今我依然能清楚記得她講話時充滿精神與活力的模樣。深深感謝曼菲，那時對一出版社小編輯所給過的溫暖與啟發，以及在我的生命裡曾經立下過的一種典範。
(春華 / 2006年3月24日 20:40)
全站熱搜
留言列表
